清秋霜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龙吟水上

*致您


“近日总不太平静,”我站得高高的,看着院墙内摔得稀碎的臭鸡蛋和菜梆子,同徘徊在我枝桠上的百灵打招呼。

百灵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唱歌了,我记得是自去年夏天起,它总是闷闷不乐的。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

我晃了晃头顶的树叶问百灵。

 

百灵是这院里知道最多懂得最多的灵物,我总是很羡慕它能飞出这院墙,跟着公子浪迹远方。它见多识广,而我只能长久地立在这里等着他们回来,与我讲这墙外的万里山河。

这院子一直很平静,至少在去年夏天之前是如此。这里的主人是位衣袂飘飞天下无双的年轻剑客,独居在这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里,他醉心于剑术,且使得登峰造极。这些年偶有其他剑客慕名而来拜访切磋,他总是鲜有败绩。

我站在这见证过他无数次的比试,见过他失败的懊恼,胜利的意气,直到他成长为如今这般输时不悲,赢也不亢的模样。每每得胜,他负手持剑而立的身影总让我想起院里一隅不争春色却幽香盈谷的四季兰。

我这一生虽未见过很多人,却如此坚决地认定他该是这世间最好的人。

怎会不该呢?

没有客人的日子里,他喜欢孤身一人在院里练剑,春秋过往、三伏寒九,自我被他种在这方庭院伊始,从未有一日停歇。

 

我本以为日子会这么长长久久无风无浪地过下去,直到他前日里伤了。

那日公子被人拦腰扶进院门时,百灵耷拉着羽毛停在他的肩头,我同身边那株新来的梧桐一齐深吸了口气。

公子出门时还纯白的外袍上尽是鲜血染红的印记,背上那条一尺多长深红泛黑的伤口,却令他眉头都未曾皱过一瞬。

见他进了屋,我透过阁楼二层的窗子望进去,担忧着他那深可见骨的疼痛,百灵落在我的枝头,嘴里不停念叨着:

“暗箭伤人,最是无耻。”

我问它:

“何人?”

它许久没有答话,最终在盘旋之际,轻声道:

“满腔污秽的恶人。”

 

我其实能感觉到日子渐渐不同了,我也知道原因,应是去年夏日的那一场声势浩大的论剑。

公子从不是个争名好利之人,只是但凡练剑者,都好争个高下。他成年后总是喜怒不行于色,但那次出行之前,我的枝桠都能感觉到他满腔的踌躇满志。

不日后当百灵先他一步冲进院墙,得意得扑扇着翅膀告诉我那个喜讯时,我看见它的尾羽仿佛下一刻都能翘起来。

而我却异常地淡定,我打心眼里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

如果你同我一样,曾见过他二十余载闻鸡起舞烧糠照薪的坚韧意志;曾见过他从三尺童稚到如今芝兰玉树的不息岁月,那么你也会懂得,这一切的顺理成章。

 

只是那时偏安一隅的我们,却怎么也未能料到这世间的险恶。

公子已经旬日未踏出阁楼一步了。

百灵偶尔会站在窗棂上同他说话,他只说着刀伤难好,近日不愿出门。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吗?”

我问百灵。

“坊间的谣传越发难听了。小人构陷公子是个荒淫宵小两面三刀之辈,并无甚真本事。只是我没想到,这等凭空捏造滑天下之大稽的诽谤言论,竟有这么多人信了。三人成虎,诚不我欺。”

百灵义愤填膺地抖着羽毛,看样子若它有个强大些的模样,定会与那门外的无耻之辈们斗个你死我活。

正生气间,门外又传来了闹事的动静。

百灵说着“我去看看”,便翅膀一挥飞了出去。

 

我努力伸高了枝头往外看去,那是隔壁街里一个圆脸体胖的妇人。我说过,我见过的人不多,但她却是我见过举止最粗俗无理的一个。百灵曾同我说起过她,这大半年的时日里,公子的日子其实过得并不舒坦。自论剑之后一站成名,伴随着名声而来的有时候不仅仅是善意,还有人性最丑恶的黑暗。

虽然我总是想不透这黑暗的源头,却无法忽视它们的存在。

这位百灵口中面目可憎的张姓妇人,便是喜爱同公子找些不痛快的“个中翘楚”。

我这会儿见着她用面巾蒙着半边大脸,推着一个装满木桶的小车,那些木桶隔着老远都能闻见呛鼻的恶臭。

 

百灵极速冲到了我身边,大声嚷嚷着:

“她要把粪桶往我们院子里泼!天呐!公子是还睡着吗?咱们不能让他知道!”

这时天色正暗着,我回头看向阁楼,公子背对着月光,似乎正在熟睡。

 

散发着恶臭的污秽之物一桶接一桶地往院子里倒,角落里公子悉心栽培的四季兰一下子就被毁得干干净净。

我看着百灵六神无主地拍打着翅膀转圈,想着公子背上还未痊愈的伤,同百灵讲:

“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百灵停在我的枝头问:

“什么忙?”

“把我的花摘下来,盖在那些东西上面。”

我是这庭院里唯一的一颗春槐,开着繁盛如雪的白色花朵。

 

那晚百灵一直忙活到深夜,我看着累到几乎脱力的它,抖了抖自己光秃秃的枝桠,多年未曾波动的内心莫名涌上一股难言的委屈。

我不懂人类的善恶,却明白清楚地知道公子不该受到如此对待,嗔痴与嫉恨不该与他有关。

 

公子还是知道了,尽管我和百灵用尽了全力隐瞒。可是花香遮蔽不了恶臭,洁白掩盖不了污浊,这是我早该懂得的道理。

天色将将鱼肚泛白的时候,公子披着单薄的外衣立在阁楼的窗口前,我同他说话,他也似未曾听到一般。只是这日阳春三月里竟无端起了一阵雷暴,倾盆大雨如注而下,惊乱了院里院外的一众生灵。

大雨整整下了七天七夜,公子也在第一日大雨里就不见了踪影,一起不见的还有百灵。

 

百灵是在第六日正午回来的,那时院里早已被冲刷得一干二净,我顶着光秃秃的枝桠同小梧桐说着闲话,雨打梧桐叶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凄苦,我正问他能不能别长这么多叶子,百灵挥着湿哒哒的翅膀落在了我的枝头。

“你同着公子去哪了?”

“天上。”

百灵说。

 

百灵问我,你可曾见过汪洋大泽,可曾见过龙吟水上。

我未曾见过。

 

公子回来时这连续七日的大雨堪堪停了,我感觉自己枝头开始发着新的花苞,隔壁的梧桐也终于不再发出凄苦的声音。阁楼的红瓦珠光锃亮,百灵又开始好心情地在我身边盘旋歌唱,只是墙角的四季兰似乎需要重新种过一遍。

院门被从外面推开,那袭从不染尘的白衣再一次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突然觉得公子或许也不是很像那丛娇贵的四季兰。

那时我想同百灵说,或许我未曾见过汪洋大泽,也未曾见过龙吟水上,我却知道什么叫君子如龙,厚德载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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